第九章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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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,好,YY的。”
夫贤妻惠,父慈子孝,且依时经纬的观察,那绝对不是做给他看的表面文章。
话虽如此说,等送走席思永和成冰,时经纬左思右想,仍是放不下心来,开车径直去找一个人。
得到正式的消息,己经是两三天后了。2009年8月10日,果敢特区新闻局发布消息,称特区政府正与缅甸进行磋商。八月十一日,缅甸政府军开始撤出果敢,局势趋于乎缓。同一时间,果敢特区政府将程松坡的骨灰转交给满星叠地区—从法律上来说程松坡并无其他亲人,唯一和他有关联的,便是刚刚从仰光释放的张副官之子。且果敢特区政府在内外交困之下,也实在没有能力为程松坡的遗骨提供更妥善的安置方法。
其他那些人,统统都不在了。
成冰点点头。
行长讪笑两声也不答话,时经纬更觉诧异,为什么陆茗眉竟要刻意避开他?他将话筒递给成冰,成冰接过来和行长一顿客套,左右不过是这个月可能有笔存款拨过来,数额几何之类。于是这性质顿时从时经纬打听陆茗眉的下落变成了成冰这位VIP客户询问自己的专属理财经理的去向。挂上电话后成冰笑道:“崇明县。”
等开业活动结束时经纬才抢到空和陆茗眉说上话,“忙了一天,一起吃顿饭吧?”
陆茗眉哑口无言。
文艺圈的规矩便是如此,人一死就涨价。因为活着的人还有无限可能,而死了就可以盖棺定论了,且永远不可能有新作出来。物以稀为贵,死人的东西,自然只会越来越值钱。
他有那么一点点羡慕程松坡,一瞬间甚至生出让自己惊骇的念头:若他此时此刻死了,能让陆茗眉这样伤心一回,未尝不算一件快事。
夏天的夜晚,来得比平常时候要晚。祟明岛的天空,比市区妄蓝得通透明澈,连夕阳坠落时的那道金光,似乎都绚丽灿烂些。
他一字一句地将程松坡的死讯转达给陆茗眉,陆茗眉呆呆地望着他,他,像一记重锤砸在脑门上,无法思考,无法呼吸,仿佛时光停止流转。等时经纬再三确认后她仍不肯相信,努力地想要从僵硬的脸上挤出儿丝笑容,“假的吧……说不定又和当年一样,瞒天过海呢。”
时经纬很希望自己有时别和陆茗眉这么“心有灵犀”,可信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。
时经纬俯下身去,想拉她起来,又不敢打扰她,于是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,弓着腰虚搂着她。时经纬当然知道陆茗眉此刻有多难过,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腔的愤慨?程松坡就这样死去—时经纬承认自己心底原来是巴不得程松坡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,他逍遥快活也好,沉沦地狱也好,最好有多远死多远,别到他面前来现眼!然而现在他又觉得,这世上除了陆茗眉,最盼望程松坡还活着的人,恐怕就是他时经纬了。
茶几上摆着几罐啤酒,时经纬二话不说,一罐接一罐地拉开,自己拿一罐,又塞一罐到席思永手上。席思永亦不是善于安慰的人,只好岔开话题道:“我刚来上海的时候,你好像就住这儿了?”
陆茗眉不解地盯着他,他笑笑说:“爱一个人也好,什么也好、牺牲啊奉献什么的,归根结底,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心理诉求。”
他垂头窝在沙发上,臭久后站起身来,双手搭住沙发旁的小黑板—那是他平素用来写提纲或分析什么事件发展流程用的,陷入沉思之中。
陆茗眉没料到时经纬肯在明显毫无转圆的情况下,如此明晰地剖白心迹。
只是从陆家告辞的时经纬,莫名地觉得心酸。
陆父虽是个生意人,却并不市侩,个性颇豁达,事业小有成,亦懂得知足常乐;小致的妈妈亦不是什么狠毒后母,相天教子样样都很体贴周到,对陆茗眉的终身大事亦十分关心;至于小致呢,小小年纪,已知道恩威并用,管教他心里这位“未来姐夫”了。
席思永点点头,又问时经纬:“你要过去?我们开车送你吧。”
以前席思永常笑骂他算盘打得贼精,成冰也鄙薄他“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”—现在看来,算计得最精确的,岂是他时经纬?投胎才是真正的技术活,同理找阎王报道也是。
时经纬笑笑,“事实是,人家根本不怕你投诉,而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。我也警告过同事会过来,他们以后未必敢这么嚣张。”
她如灵魂出窍般地在路上游荡,忽听到身后时经纬很轻的一句,“陆茗眉,是不是这世上不管什么事,只要我做,就是错?”
时经纬半天没吭声,面色很是颓唐,在客厅里转悠了好几圈,最后摇摇头,“何必强人所难呢?”
“陆茗眉。”
小致的钢琴弹得相当不错,看出来确是下工夫练过的,正在学的练习曲,也远超时经纬所见过的同龄小孩的水平。弹完一曲https://mhetushucom.com后,小致的妈妈回来了,也是时经纬在笙馆见过的,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,既不花哨也不嫌土气。记得陆茗眉提过,她继母是陆父刚出来单干时的下属,为人踏实勤快又上进,正是陆父这种生意人最实在合衬的贤内助型。
小致瞥时经纬一眼,颇得意的样子,一边和陆父拉钩拉钩一百年不变。时经纬心道这小孩只差找张纸出来让陆父签字画押了,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更比一代浪。
他一味浸在陆茗眉这不合常理的行为里,百思不得其解。
但凡提起孩子,大人们总是骄傲万分的,陆父也不例外。刚刚批评完儿子骄傲自满的陆父,马上便兴高采烈地向时经纬介绍小致的骄傲成绩,比如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拿了金奖啦,刚刚又在少儿钢琴大赛里进入复赛啦,说着他还催促儿子,“小致,给哥哥弹弹你最近正在练的练习曲好不好?”
这家庭很美满,只是,没有陆茗眉的位置。
小致吐吐舌头,在陆父怀里横七竖八地乱拱,说同学约了四点半打羽毛球,大约是陆父不放他出去,所以现在开始谈判讲条件。陆父拍着他的头说:“时大哥是你姐姐的好朋友,你打电话给邱邱说有客人来,改天再打球好不好?”
趁时经纬不注意,成冰抄起遥控器准各换台,却被时经纬抢过来,指着电视机笑道:“最荒谬的事,就是听你喜欢的女人,吧啦吧啦地和你讲她怎么对另一个男人痴心如海,哪怕那个人伤害过她、背叛过她、仇恨过她—妈的,你又没付钱,我凭什么听你倾诉啊?”
陆茗眉换下银行制服,换上一身便装,神色淡淡的,也没有拒绝。吃饭时陆茗眉亦十分静默,再不像往常那样和时经纬斗一顿饭时长的嘴,时经纬便想—难得吃顿饭,吃完再说吧。
大堂经理马上赶到,听时经纬说明原委,沉吟半晌后,做出一件令陆茗眉不敢相信的事。
小致撅起嘴,很不满意陆父的哄劝,陆父只好加码,“你上次不是说想换球拍吗?今天乖乖地留在家里,爸爸明天带你去买新球拍。”
时经纬单手撑住下额,很认真的模样,摸着下巴,点点头。
“为什么你要陪我去?”
在时经纬这么多年所见过的各色人等里,如此和睦美满的家庭,其实是很难得的。
时经纬和陆父见过几次,最早是在笙馆,母上大人和明爱华张罗的那次对亲家活动;最后一次是明爱华的丧礼。陆父和明爱华离婚后,从原来的国企辞职出来单干,如今手上也有几处店,做进出口贸易。时经纬事先电话联系了陆父,他不晓得陆父对陆茗眉和程松坡的事知道多少,只说如今明爱华不在,陆父是陆茗眉的唯一长辈,按理他应该多多拜会之类。
没多久小保姆买菜回来了,小致的妈妈和时经纬寒喧数句后,便进厨房指挥小保姆给一家人张罗晚饭。吃饭时的话题来来去去都是关于时经纬的工作、陆茗眉的工作,隐约也有打听时经纬的经济状况和将来的打算之类。小致很骄傲地显摆自己的姐姐有多么优秀,还故作不经意地透露说,他有同学的小叔叔偶尔见过陆茗眉一次,就常常来找他套近乎打听他姐姐是否有男朋友云云。告辞时一家三口又都殷勤挽留,并盛情邀请时经纬和陆茗眉以后多来走动。
他是唯一连接陆茗眉的现在和过去的人。
见时经纬找到这里,陆茗眉有片刻的讶异,旋即又缓过神来,谁让这位仁兄是个Mr.Know All呢,他真要找个人,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?
这么多年了,采访的人千奇百怪,耍大牌端架子玩针对的,要多刁钻有多刁钻,要多难搞有多难搞,他都从来没怵过!唯独在陆茗眉这里,他的七窍玲陇心,一点用处也没有。有一天送到银行门口,陆茗眉下了车,时经纬想不如今天换个环境好的地万吃午饭,他拉住她还未开口,却听她先开了口:“其实你不用担心,我没什么……事情都过去了。”
时经纬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。
银行和超市联合举办的优惠酬宾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才结束。
这怎么可能呢?
服务员很紧张,忙不迭地赔礼道歉,陆茗眉皱眉道:“你光道歉有什么用呀?我现在想到刚才喝下去的几口都恶心!”
陆茗眉努力用双手撑住背后的墙面,时经纬也伸手想扶住她,她却整个人软下去,蹲在墙角,仰头失神地望着时经纬。
时经纬在心里默默说,而我的那一种,就是一定要活得比你更久。
陆茗眉抿唇笑笑,点点头,“晚上挺吓人的。”
电视节目里也轮转播放纪念视频。在时经纬的记忆里,已经有很多年,文艺界没人死得这么风光了。不是造诣不够程松坡高,便是出身不够程松坡离奇,又或者未落幕在鼎盛时期……女主持人的声音极有感染力,正在回顾青年画家程松坡如彗星般刹那而过的一生。时经纬一瞬不移地盯着电视机,席思永和成冰二人一左一右,正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如何安慰时经纬。
总之,这是无可挑剔的一个三口之家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,”时经纬知道陆父这番话说得很实诚,附和地点点头。陆父又说要他们以后多来自己这里吃饭,正说着的时候,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,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旋风般地冲出来,钻进沙发上陆父的怀里,“爸爸我作业做完了,可以出去和邱邱打球了吧?”
好在席思永还余下零星的同情心,冒着他日被灭口的危险,拽成冰坐下来陪时经纬看电视。只是两人都闹不懂,到底什么事,能让这位无敌金刚变成一堆废铁?
陆茗眉眼神更加疑惑,时经纬又解释道,“意思就是,不同的人追求的东西也不一样。有人喜欢杀身成仁,有人喜欢舍生取义,说白了,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某种诉求。我呢,一向都这么与众不同,对吧?”
渔船轻轻晃动,随波蹁跹,陆茗眉沉浸在夜航的景色里,好半天后才明白是时经纬在叫她。月亮缓缓地升上来,在他的脸孔上涂上一层皎洁的光芒,“你有没有空,陪我去一趟满星叠。”
陆茗眉往后靠向椅背,面色和缓,目光微抬,落在时经纬那副很无所谓有又无所谓无的脸孔上,“时经纬,你这又是何必呢?”
聊不过三句,时经纬便听出来,陆父对陆茗眉的近况所知尚不及他。而陆父之所以这么殷勤,也是因为明爱华己经不在,于情于理,他都该好好关心一下这个女儿的归宿。明爱华的葬礼上他见时经纬和陆茗眉之间言谈不多,尚能解释为陆茗眉心情不好;但明爱华头七时,只有陆茗眉来找他去烧“天梯”,事情便显得有些不妙了。陆父先前也听明爱华儿次夸赞时经纬,他想以明爱华眼光之高,能如此看重时经纬,必是很了不得的人才。如今时经纬单独来找他,陆父便自然而然地解读为小两口闹了些小矛盾,而时经纬有修好的心思所以来找他帮忙。
“你知道什么事情最荒谬吗?”
这一家人,是真真正正的幸福美满。
“以后在这里吃饭吃到虫子的人,可没你那么好的招牌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成冰抿着嘴偷笑,压低声音说:“恶有恶报呗?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,哈哈!”
“我明白。”
时经纬自问,我什么人没见过呀?
不等成冰和席思永接口,时经纬自问自答道:“我写情感专栏的时候,什么没见过呀,一百封读者来信有九十九封都是讲痴心女子负心汉,老子看得一点感觉也没有!我没有感觉啊,我一点感觉也没有,真的!很简单啊,她们身边的人,都怕伤害他们的情绪,不敢狠下心来骂醒这些白痴,我舍得啊……所以她们说我犀利!”
他持起汤勺,将那勺有毛虫的汤面不改色地喝下去,然后朝时经纬和陆茗眉温和笑道:“现在没有了?”
她话说得很平静,要是她曾猛烈过发泄过,或曾有过什么别的不正常的举动,时经纬或许就信了。偏偏她由始至终都这样正常,正常得让时经纬不知所措。还来不及辩白什么,又听她轻软而坚定的声音,那种她惯常的,用来应对客户的语调,“还有,时经纬你也别来送我上下班了,我想清静一点过日子。”
陆茗眉双唇微张,不敢相信时经纬的提议。
说起这些,陆父稍有些伤感,不住地和时经纬说:“之前和你见过儿次,她对你这个态度啊……”陆父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是有点硬,不过经纬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。我这个女儿,虽然在我身边的时间不多,为人的性格我还是清楚的。对外人呢,都是客客气气有谈有笑的;对自己人啊,才会闹点小脾气。这也是我和她妈妈的错,当时大家都年轻,又没养过孩子,糊里糊涂的这孩子就长这么大了……她现在呢,就有点外冷内热,她心里知道你对她好,她也感激,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。真不是我自卖自夸,以后日子长了啊,你慢慢就能觉出她的好来。”
印象里的时经纬仿若一台永动机,从不停止,永未疲倦,总那么斗志昂扬。
国内的追思会也陆续召开,各式各样的作品研讨会都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;时经纬社里也接到许多电话,询问他们是否曾得到过程松坡传记的授权,或其他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事。
他正想起身,那服务员却面有难色地挡住路,又怯怯地望望桌上其他的菜。时经纬甚感诧异,照理在餐馆碰到这种事,都是换菜或免单的,他见那服务员的胸牌上有“见习”二字,领会到或许是这小服务员做不了主,便笑笑道:“那叫你们经理来吧,我跟他说一声。”
时经纬无力摇头,只轻轻一句:“明天就会见报了。”
大堂经理仍然微笑,还微笑着朝墙上示意。陆茗眉一瞥,原来墙上就有卫生局投诉电话,顿时明白这经理恐怕是仗着老板有什么背景,店大欺客有恃无恐。周围已有不少食客的目光被吸引过来,陆茗眉顿觉有失淑女身份,拿余光瞪时经纬两眼,等他那张利嘴来对付这佛口蛇心的大堂经理。
陆茗眉淡淡一笑,再没有原来和时经纬每一见面便针尖对麦芒的态度,相反的,显出极不同寻常的平静。良久后她扯扯嘴角,笑容里有些疲倦,“时经纬,你知道我们……不可能的。”
时经纬心下了然,便只字不提程松坡的一切,只说他原来和陆父联系甚少,今后要多走动云云。陆父看出来时经纬对陆茗眉甚为上心,便也毫不保留,说自己早些年忙着做生意,对陆茗眉照顾不周;陆茗眉考大学、工作、恋爱什么的,都是明爱华在张罗。如今他年纪大了,陆茗眉也已成人,凡事也很体贴懂事;只是父女之间,虽无什么心结隔阂,到底是不如寻常人家那般亲密了。
“什么为什么?”
席思永假模假样地说,“这不伤口上撒盐吗,啊?”
陆茗眉身子僵住,再回首时,看到时经纬疲倦的脸,竟怀疑是自己的幻觉。
夏末的夜晚,海风里还沾着咸咸黏黏的味道,夹杂着儿分清新之气,并不显得腻人。
陆茗眉说,不愿意想到以前那些事情。
“我怕你在那边出什么事,”时经纬轻声道,“我更怕—我在在那边出什么事情。”
“为什么?”
他边说还边陋习不改地抛了个招摇的媚眼,“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什么,就跟你现在愿意为程松坡做什么一样。他死了,你做什么他都看不见,但你还是要做;你不鸟我,可我还是看着你就高兴,我就乐意这么追着你。归根结底,也是为了满足我这种与众不同的、变态的心理诉求,对吧?”
而现在他的眼神,像遇到三头七身的怪兽,无能为力的悲哀,“有个消息,我保证你听了,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恨我。”
“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去,也不想你一个人去。”
陆茗眉震惊之后回过神来,“你有没有搞错,这样就可以赖账啊,你信不信我打315投诉?”
沙发上席思永和成冰对视一眼,成冰颇疑惑地问,“刚才不是是挺伤心的吗,这么快就恢复了?”
时经纬忙摆摆手,“算了,算了,这里也吃不下去,咱们换地儿。”
“嗯哼。”
她转头朝席思永问,“程松坡后来是不是在祟明岛订了一套三层的小别墅?”
时经纬亲驾渔船,马达声响起。
谁知时经纬压根不当回事,还悠哉地讲着电话:“我的专栏脱稿了?你随便找个人替我两期好啦……没关系,我不介意,最近忙着呢……是啊,我们社里总编催得我都想人间蒸发了!让胡老七写吧……什么?他忙?那熊猫也成吧……”陆茗眉气得直瞪眼,刚收拾出一脸职业笑容,准备和大堂经理死磕,出出最近积郁的恶气,一抬首却发现那大堂经理笑容可掏,“要不这样吧,这碗汤我给你们换了,今天这一桌免单,另外……”他招招手,马上有跑堂的送过来一张代金券,他双手递给陆茗眉,“小小歉意,不成敬意。”
依时经纬的经验,原来碰到这情形,陆茗眉定要讥刺他有大把机会收人好处,顺便攻击如今的报纸杂志软广告满天飞,质量每况愈下之类。今天陆茗眉却未言语,只冷冷地望住他,良久才冷笑自嘲,“有武器在手的人,总是不一样。”
时经纬想先办完卡再和陆茗眉说,等办完卡,又有顾客一直围着陆茗眉问优惠活动的细节。时经纬干坐一旁,陆茗眉几次想问他有什么事,奈何开业客人实在太多,怎么也抽不出身来。
时经纬何曾如此落拓过?让他知道自己见到他如此消沉的模样,恐怕日后是要想办法杀人灭口的。
“我联系好路子,可以过去一趟,取回程松坡的骨灰。”
程松坡的死讯刚刚得到证实时,时经纬是鞍前马后寸步不离地跟着陆茗眉的,生怕她有什么想不开,人前强自欢笑人后伤心时无人陪伴。谁知陆茗眉气色如常,不过话少了很多,因为她和程松坡的关系从未公开过,所以也很侥幸地逃过媒体的骚扰。时经纬每天接送她上下班,平素他最是会活跃气氛的,到陆茗眉跟前,居然无法言语。
时经纬甚至觉得,若陆父滥赌酗酒,续弦狠毒刻薄,连同那位可爱的小朋友,也变成个不成器的小霸王,或许他的心里,要没那么难受一些。
她的父亲家庭美满,她的母亲事业有成,她身边所有的一切,都那么的,值得旁人羡慕。
“下学期念初一,”小致神色里显出些飞扬和骄傲,“我直接从五年级升到初一的!”
“一言为定,不许耍赖!”
时经纬双唇紧抿,不发一言。
他们认识的时经纬一向是万事通先生,Mr.Know All,无所不通又无所不能。他就像是一台永不疲倦的解决方案生成器,无论何时,无论何地,输入一项疑难杂症,他立刻输出各类各型的解决方案并帮你比较优劣;你缺钱的时候他出钱,你缺人的时候他出力。
陆父对时经纬的造访倒是很欢迎。时经纬一来,他就细问时经纬的口味,打发家里小保姆去买菜,时经纬婉拒数次,看陆父不像是纯口头的客套,便也应承下来。
因为,他突然明白到,在陆茗眉所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去里,都有他的存在。
这是时经纬头一回直白地向她袒露心声。时经纬这样的人,别人躲躲藏藏的事,他要做得光明磊落;别人光明磊落的事,他偏要遮遮掩掩。
成冰和席思永相顾无言,因为,时经纬的话音里,隐隐竟有哭腔。
只是,都与她无关。
好在时经纬马上清醒过来,人生苦短,我为什么要去死?
“有没有兴趣出海去?”
“人谈恋爱也好,或者……别的什么,”陆茗眉摊手比画了那么一下,“都是很耗力气的。从认识程松坡到现在,我己经花光了……全部力气。”
像希腊神话里的俄狄浦斯,苦苦寻找杀父娶母的恶人,发现一切冤孽的根源,竟在自身。
“嘱。”
其实时经纬一直很想跟她说,说你要好好过以后的日子,说你不要老回忆过去,然而等陆茗眉亲口跟他说出这样的话时,他却突然有一种如遭雷击的感觉。
“你很好,”陆茗眉微叹一声,面露疲态,“但我真的再没有多余的感情和时间,能投放你的身上。”
时经纬找到陆茗眉的时候,还不是在这里,而是在祟明县下的一个二十四小时服务提款室里。因是在郊区,银行在尽量扩张的情况下也要注意压缩成本,故修了许多二十四小时提款室,里面架几台存取款机,旁边再开一个小休息间,派一个固定的业务员在里面接受附近客户的咨询。但凡不要紧的业务,大家也不介意让业务员带回去办理,既发展客户,又省下单独开个支行的成本。
“一言为定!”
他们这么你来我往的,竟也像攻城略地的战争一般,虚虚实实、实实虚虚。
爱的方式有很多种。
遥远的海平面上,天海相接的地方,迷迷蒙蒙的青灰一片,分不清究竟哪里是万里层云,哪里是浩渺烟波。
原来女儿的终身大事都有明爱华做主,陆父自然也乐得清闲;况且以明爱华素来的雷厉风行和独断专行,他就是有那份心也使不上那份力,久而久之索性省下这份心。如今明爱华不在了,他做父亲的责任,自然是义不容辞了。
她既要躲开他独自去疗伤,他又何必穷追不舍?
现在成冰跟他说,陆茗眉申请调换工作地点—时经纬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,只是直觉里觉得事有蹊跷。
其实就是说,不想再见到他。
粉墙熏瓦的民居式三层别墅,映在碧海蓝天的背景色中,极是古朴别致。程松坡买下这套别墅的时候,显然是做好长居的准各的;院落里种下的绿萝,不经意间已爬上围墙。绿萝繁衍的速度快,不过因种下的日子并不长,还不曾铺满墙垣,错错落落、婉蜒婀娜地伸展开去,倒也别有一番意味。
“我己经累了。”
这大堂经理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,让陆茗眉当场傻眼,侧首见时经纬笑眯眯地收起电话,方有所悟。又见时经纬把代金券推回给大堂经理,和蔼道:“代金券就算了,我平时不怎么出来吃饭,不过你放心,我会介绍一些同事过来帮衬生意的。”
时经纬仍笑着点点头。
席思永笑笑,往沙发后背上微靠,向老婆大人成冰求救,成冰耸耸肩,表示无可奈何——席思永是回来度完假,准备过两天又要起程去非洲,所以今天特地来找时经纬告别的。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他形容憔悴,双日充血,再一看满桌的啤酒,成冰差点就拖着席思永夺路而逃了。
那模样很明显地透露出“表扬我吧,表扬我吧”的味道,还不等时经纬顺水推舟地表扬他,陆父已在小致额上敲了个栗凿,“见人就说,见人就说,说两个月了。骄傲自满可是要不得的啊!”
甚至于,你家下水管道坏了,半夜叫醒他,他也能立刻背给你一个管道维修的电话。
“阿时,”成冰伸出手,摸摸时经纬的头,哄小孩于一般地问,“陆茗眉呢?我去她银行,她好像不在,我听她同事说,她好像转到别的支行了。”
“你不用把我想得这么伟大,人归根结底都是自私的。”
她不惧不恼,神色温和地看着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时经纬,“你总不至于和我说,你的业务范围也扩张到这里来了吧?”
总之他们从来想象不出,时经纬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。
她无端生出些哀悼的情绪,仿佛明了自己已万动不复的陷落。
渔船再往海里开,漆深的天幕慢慢变成蓝色,仿佛水洗过一般,平常见不到的漫天星光,如水银泻地般铺下来。
陆茗眉撇撇嘴,也不和他辩驳,侧身穿过他和墙间的窄缝,心不在焉地把时经纬撇在身后。
陆茗眉的父亲。
陆茗眉不是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么?他现在老老实实的不再出现在她面前,她又何必调换工作单位?
时经纬轻轻点头。
“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?”
“那会儿楼下还有很多烧烤。”
“意思就是,”陆茗眉抿抿嘴,仿佛有些迟疑,略略思量过后,又下定决心,“我想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,不愿意想到以前那些事情。”
从法律上的角度,如今唯一和陆茗眉有联系的人,只有她父亲了。
时经纬一时不解她话中含义,末加思索地便问出来,“什么意思?”
时经纬拿起沙发旁小圆桌上的座机话筒,成冰见他打电话,瞬移到原来时经纬坐的位置,和席思永窝到一起。时经纬填上她挪出来的空位,拨电话到陆茗眉原来工作的支行,找行长询问陆茗眉的去处。行长一听是时经纬的声音,显得颇为为难,时经纬微楞片刻,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,犹豫问道:“茗眉她……不想让我知道?”
时经纬耸耸肩,很悠闲的模样,“你有好的业务介绍的话,我不介意呀。”
随后二人在大堂经理一再的鞠躬道歉中离开,出门后陆茗眉没说话,走几步后忽停住脚,冷冷问:“他看出来你是记者,所以态度转变这么大是吧?”
席思永耸耸肩,摊手笑道:“可能他自我修复的灵力值比较高吧!你说他怎么把自己混成这副样子?”
时经纬开车送她回去,硕大的三层小别墅,空空荡荡。时经纬一走进去,便觉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,要把他往里吸。他问陆茗眉,“住这里,不怕吗?”
程松坡已不在了,所以,我更要好好活着。
最早他们叫他114,后来叫他12580,然后是Mr.Know All,最后干脆叫他Superman,现在才知道,原来Superman也有躲在墙角哭泣的时候。
时经纬一手撑在办公桌上,身于微向前倾,很认真地问:“那你这又是何必呢?”
夏天还未结束,时经纬已浑身寒凉,如堕冰渊。
“我要YY的球拍!”
时经纬肩头微微耸动,许久后才镇定下来,他回过头,极不相信地问:“她不在?”
“都被整顿市容给整顿没了。”
相应的,程松坡的画作价格也暴涨起来。据说有人曾以数十万的价格购得程松坡早年作品若干,程松坡的死讯刚刚发布,拍卖底价便迅速钢升至数百万之巨。
“那……你还……”陆茗眉无可奈何地笑笑,“现在他不在,连遗骨都不晓得在哪里,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,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我只能在这里陪陪他,就当是……他曾经在这里留下过气息吧。我就陪着这些他呼吸过的空气也好。”
陆茗眉的新岗位,便是在这样的提款室里守门面。
也只有他的存在。
忽听陆茗眉啊的一声,正舀着的莼菜汤里居然飘着一只半厘米长的毛虫!原本心情就不好,这下陆茗眉更是直犯恶心,赶紧漱口,敲着桌子叫服务员过来,“你们这里汤里怎么还有虫啊?”
他妈的他倒是用死亡成就了一场永恒的行为艺术!
他们亦不是不关心陆茗眉,那关心亦不是不真诚,只是,总好像隔着一层什么。
“时间过得真快。”
“那你能怎么办呢?”
那小男孩时经纬见过的,在明爱华的葬礼上,是陆父再婚后生的。陆父连忙向时经纬介绍:“小致,他妈妈今天和朋友逛街去了,”他看看挂钟的时间,“估计快回来了。小致,这是——”陆父顿了顿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时经纬,按年龄其实可以叫叔叔了,不过辈分就显得不对头了。时经纬连忙接口道:“小致,告诉哥哥你读几年级了?”
他知道陆茗眉这一生一世,都将无法忘怀程松坡了。
时经纬无奈笑笑,“我又没有收他的代金券。”
感情的事是最难劝的,成冰和席思永都不是开情感专栏的人,只能把时经纬拉到沙发上,一左一右地挽着他,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时经纬看看二人又笑,“你们放心,我没事,我没事。”他笑着笑着,忽然就低下头去,双手捂住脸,很艰难地叹一声:“你说这女人,怎么就这么过河拆桥呢!”
然则二人卖力揶揄搞气氛的话也没能吸引时经纬的注意力。
陆茗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,时经纬开车带她到海边,变魔术似的,居然真有渔船候在那里。时经纬说有朋友原来出海捞贝,所以认识几个渔民,今天他特地托人借了艘小船。他跳上船,向陆茗眉伸出手来,她稍稍迟疑,终于伸出手去。
“所以,时经纬,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。”